静思姑娘[六]

蓝忧无泪

六、

   黎明时分，仆人们在院落里的呼喊声把我吵醒。起床后，我登上高高的铁窗，冒险向田野望去，但是除去草地上游动的浓雾以外，什么也看不见。我于是出门来到院里。

   白天，庄园的建筑给我的印象更为糟糕。三分之二的建筑物没有屋顶;不同的楼层上，长满了寄生植物，只有接待室和厨房一侧尚能居住。花砖铺地的宽敞走廊上，摆着三排花盆，里面种满了鲜花。
静思姑娘出现在这个荒凉的住所，使我感到十分高兴，仿佛她就是一种较为开化的生活的化身，仿佛她就是这种生活的希望和象征。静思姑娘带着她那稳重的微笑间我早安，并询问夜来是否睡得不好。她告诉我，巴西略打算敬我一杯“晨酒”。

  “那就来杯龙舌兰吧。”我表示同意，“这种冷天气，喝杯酒一定很舒服。“
   巴西略立刻端来酒瓶和杯子，显而易见，他在努力做到亲切友好。但是，他的举止依然十分粗鲁，他那可怕的外貌难以平服我的反感。巴西略指挥起仆人来可不象随从，而象军曹，他们则一声不吭地照办。

   午饭时，厨房并不显得很凄凉，但是我发现吃饭的人少了，那是因为有些人去放牧牛群。三个负责传杯递盏的女人忙忙碌碌地招待我。我知道巴西略已将静思姑娘在山洪中遇到的危险和我飞马救人的事透露出去。我极为惊异地发现，她们身上也有战争的创伤。玛丽亚娜，那个最老的女人，左手被砍断;‘露西娅，最年轻的那个，还在给儿子喂奶，前额上有一道印记，我猜测那是子弹的擦伤。

    “难道她们也参加过战斗?”我间静思姑娘。
    “是的，她们也参加过战斗。”静思姑娘答道，一面端起牛奶咖啡碗。
    “真是少有的女性！”
    “难道您不知道我们妇女象男子一样也参加了宗教战争?“她间我，两眼定睛地注视着我。
    “略有耳闻，可是从来没有认真留意过。据说，我姑妈曾经帮助过基督派。“
    “是的，她曾经资助过钱财。不过，总的来说，她的表现是不热心的。甚至在我哥哥占领圣达克拉拉以后，埃内蒂纳夫人还居然把共济会的大头目藏到自家的衣柜里。“
      
      一想到我姑母把那位魂飞丧胆的市府秘书藏在衣柜里的情景，我不由得大笑起来。
    “我不晓得可怜的老太太还有这样的壮举。”我高声说道，“您必须承认.我姑妈的介入也是……”我刚要说也是值得赞扬的，但是，一个念头使我改变了用词:“也是人道的。”

“基督教派的人可不是这么看的。”静思姑娘对我说道。她那深邃的目光已经识破我口吃的原因。
“我哥哥和女将军对这件事都很气愤，因为她搭救了一个犯有迫害宗教罪的人。“
“女将军?”我问道，“还有过女将军吗?”
“有过这样一个女人。”静思姑娘点头道，“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那些了解这场战争恐怖性的人们，是不会忘记她的。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实姓，只称呼她女将军。她是唯一能够召集那些不服管束的天主教头目的人。她在这个地区并不太出名，因为她一向在哈里斯科和科利马活动。哈里斯科是她的家乡。“
“她一定很漂亮吧，”我说，“因为哈里斯科以出美人著称。“
“据我所知，她很丑。”静思姑娘高声笑起来。这是自从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见她放声大笑。
“对吗?巴西略。”
“完全正确。”巴西略答道，他那凶狠的眼睛盯了我一眼。“她丑得能够激怒上帝。”
“您经常见到她吗?”
“是的，特别是同小姐的哥哥一道进攻曼萨尼约的时候。“
“您还到过曼萨尼约?‘’我间他。
静思姑娘插言道:“我哥哥善于组织队伍，他带着人马一起听从戈罗斯蒂达和女将军的调遣，所以他的部队参加过几个不同地区的行动。“
我问巴西略:“您没爱上女将军吗?”他摆出一副吃惊的面孔。
“可怜的巴西略J”静思姑娘叫道，“据说，那女人是头猛兽。她厉害极了，幸亏已经死掉了“
“可是不该死于那种方式。”巴西略表示异议，但是并不起劲。他用一种使我感到迷惑不解的高兴口气讲述道:“女将军接受了主教大人们争取来的大赦，当她在萨波特兰被免除刑罚时，政府的人冲进她的家，用乱枪把她打死了。“


    我感到困惑与厌烦。我想掠鸟台庄园的气氛实在令人不快，除去看到废墟，听到暴行，别无长物。只有静思姑娘依然保持着幽雅与妩媚，我真钦佩她作出的牺牲。她似乎看破了我的心思，不慌不忙地起身，结束了谈话。
    我决定前半晌动身。在出发前的时间里，静思姑娘陪我参观庄园。这里的一切都被破坏殆尽，甚至果园也不能幸免，果树几乎全部被砍光。小教堂的拱顶建筑已不知去向。畜栏和谷仓已成废墟。面包房上长满了杂草。马厩已经大部坍塌。
   “您住在这种地方，实在太勇敢了。”我对静思姑娘说道。
她装作没有听见，领我来到庄园外面。这时太阳已经穿破浓雾照到大地。高原上长满了野草，牧草已被淹没枯死。这片高原伸展到崇山脚下戛然而止。这里的景物如同仆人一样显得狰狞可怖。峰峦近在咫尺，峡谷里云雾缭绕，向惊鸟台庄园吹来一阵阵冷风。

   “科尔内略难道能住在悬崖峭壁之中?”我间静思姑娘。
    “当一个人履行了职责以后，就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任何地方。”她答道，“您想去看望他吗?”
    “我不想去。”我回答说。一想到为寻找一位厌世的亲戚要去爬那些累累的岩石，心中颇为不快。
    埃斯特万前来通知我，启程的时间到了，否则会遇上大雨。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向静思姑娘告别。上马前，我请求她允许我再次访间惊鸟台庄园。
    “您在这里能找到什么消遣呢?”她问我，确实表示反对。
    “我当然知道可以找到什么消遣。”我答道，“允许我再来吧l”
    “我一直认为您会很快回墨西哥城去。”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回答说，“可是我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走，甚至不晓得是不是要走。您别回避我的问题:我是否可以重返惊鸟台庄园?“
“只要您乐意，请再来好啦。”她让步了。“您一定会受到欢迎。另外，我求您一件事，“她犹豫片刻才又说道，“我希望不要让响水泉庄园的人知道……山洪的事。“
“从我口中，她们什么也别想知道。”我热心地高声道。
她向我伸出手来，我险些亲吻上去。接着，我又握过巴西略的手。他报告说，埃斯特万陪伴我，并给我带路。
“您必须下山到高尤德渡口过河，”他告诉我，
“因为河水还在上涨。”


    我向聚集在大门口的男女老少挥手告别。随后同埃斯特万一道离去。不久，我们就把庄园远远抛在后面。登上陡坡，我回首眺望，远近景色尽收眼底，我难过地看着那座破败的山庄，在那里，我已留下某种与我有关的东西。我多么希望看到那里有一条白手绢在晃动多多么希望看到大门口有个苗条的身影在翘首张望。但是，我仅仅看到那荒凉的轮廓和上空飘过的乌云。

   再度起程时，我请埃斯特万吸烟，他愉快地接受了。我想起应该从这个小伙子口中打听些情况，便间道:“你们在庄园里不感到烦闷吗?”

“现在不感到十分烦闷了。”他开朗地笑着说，“从前，刚到这里的时候，的确很烦闷。”
“那时你们一定觉得这座庄园太难看了，对吗?”
“我们觉得它太安静了。我们已经习惯于冲锋陷阵，过惯了那种有今天没明天的生活。“
“你也是因方特小姐的哥哥的部下吗?”
“那倒不如说是跟随女将军的。”
“啊，你也跟过女将军?」你愿意受女人指挥?”他觉得我的间题十分可笑。

“女将军比男子汉指挥得还好。”他笑着说道，
“您如果看过她在战斗中的表现就明白了。那真是勇敢极了!没有人不想听她的指挥。她总是第一个向枪声最密的地方冲去。她一看见我们有些畏缩不前，就一把抢过军旗，大声喊道:‘男子汉们，跟我来!’ 她勇猛地扑向敌人，吓得敌人嗦嗦发抖。”
    “你喜欢嗜杀成性的女人吗?”
    埃斯特万定睛地望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坚不可摧的纯洁信念。

    “女将军做任何事情都是有道理的。您要知道她是不随便杀人的。她手中握的只是一根金柄权杖，她用这根权杖指示我们应该向什么地方进攻。我真想再一次看看她指挥打仗。她骑马巡视，就象一个荣耀天使，我们都感到有一种誓死也要拚到底的愿望。从来也没有人不尊重她，甚至连老资格的头目也是如此。女将军的确象玫瑰一样漂亮。”
    “什么?她长得漂亮?可我听说她丑极了。”
    “这是谁说的?”他不安地间道。
    “我是在墨西哥城听说的。”我撒谎道。
    “是不是庄园里的人告诉您的?”小伙子焦急地追问道。
    我高声说:“人家在什么地方告诉我的，又有什么要紧呢?”

    他并未表示信服，只是低垂着头。我俩都不再讲话，默默地走了好长一段路。
    最后，我间他:“告诉我，小姐有未婚夫吗?”
    “未婚夫?先生，您说些什么呀?”
    “她从来没有谈过恋爱?’’-
    “据我所知，从来没有。’
    “可我不明白她怎么能够生活在象惊鸟台这样可怕的荒漠里呢?她完全可以把你们安置在庄园里.而她本人和我姑妈生活在响水泉。”
    “巴西略曾经多次这样劝过她，”埃斯特万回答说，“可是她不让谈这件事。”
    “巴西略?希望女主人去响水泉居住的是巴西略?”
    “是的，他和我们大家都希望小姐生活得幸福。介埃斯特万说道，又接受一支香烟。
    “什么东西妨碍着她的幸福呢?贫困吗?生活在孤独中也不是摆脱贫困的方法呀。为哥哥服丧吗?哥哥死于战争中也不能成为终身独居的理由啊。那么是什么东西使她痛苦到这种地步呢?”
    埃斯特万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他回答说，口气是那样肯定。我明白他不会说出什么，另外，他声称不知道，大概也是在撒谎。我真有些焦躁，但是转而一想，我觉得不该露出怒容。
这时，我们听到了河水声，不久，便来到滚滚的洪流面前。埃斯特万领我到达的渡口，已经涨满了河水，眼前我必须横渡的这个浑黄、宽阔的水域令人心惊肉跳。

“您别发愁。”埃斯特万告诉我，“我知道过河的办法。您紧跟着我，让马老老实实地走。“我慢慢下到河水中，它那烟波浩渺的水势使我吃了一惊。我看到那拍岸的巨浪，飞起千堆细沫，伴着哗哗的水声，向我们洒来。我们不断躲避着水里的杂物，躲避着树枝、树千，它们在水中缓慢地滚动着，同洪水冲下来的卵石互相碰撞。远方传来阵阵闪电，河水在瞬间的电光中映出火一样的光芒。当我们终于到达彼岸时，我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拿着这个吧。”当埃斯特万送我踏上熟路准备告别时，我对他说。
他微笑着，拒绝接受钞票。可是，由于我一再坚持，他于是要求道:
“还是给我几支烟吧。”
“钞票加香烟。”我递给他一包烟。

他接过礼物，告别以后，拨转马头而去。但是，他刚一回到水中，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喊住了他:
“埃斯特万!”他回转身来。我直截了当地间他:
“为什么你们女东家一看到瞎子会那样激动?”埃斯特万立刻变得脸色苍白。
“先生，先生，，他高声喊道，“您这是打算害我了。”
  说罢，他转身向河水冲去，丢下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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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神无敌

写的真好，来看看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