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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女[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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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30 22:06: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有很长一段时间阿尔芒杳无音讯,而玛格丽特倒经常有人提起。
  我不知道您可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一个看来跟您素不相识或者至少是毫无关系的人,一旦有人在您面前提到他的姓名,跟这个人有关的各种琐闻就会慢慢地汇集拢来,您的三朋四友也都会来和您谈起他们从来也没有跟您谈过的事,您几乎就会觉得这个人仿佛就在您的身边。您会发现,在您的生活里,这个人曾屡次出现过,只不过没有引起您的注意罢了。您会在别人讲给您听的那些事情里面找到和您自己生活中的某些经历相吻合、相一致的东西。我跟玛格丽特倒并非如此,因为 曾经看见过她,遇到过她。我还记得她的容貌,知道她的习惯。不过,自从那次拍卖以后,我就经常听见有人提到她的名字。我在前一章中曾提到这种情况,这个名字与一个极其巨大的悲痛牵扯在一起。因此我越来越感到诧异,好奇心也越来越重了。
  过去,我从来也没有跟朋友们谈到过玛格丽特;现在,我一碰到他们就问:
  “您认识一个名字叫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女人吗?”
  “茶花女吗?”
  “就是她。”
  “熟悉得很!”
  “熟悉得很!”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时脸上还带着那种含义显而易见的微笑。
  “那么,这个姑娘怎么样?”我继续问道。
  “一个好姑娘。”
  “就这些吗?”
  “我的天!是啊,比别的姑娘聪明一些,可能比她们更善良一些。”
  “您一点也不知道她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她曾经使G男爵倾家荡产。”
  “就这一点吗?”
  “她还做过……老公爵的情妇。”
  “她真的是他的情妇吗?”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不管怎么说,那老公爵给过她很多钱。”
  听到的总是那一套泛泛之谈。
  然而,我非常渴望知道一些关于玛格丽特和阿尔芒之间的事。
  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和那些风月场中的名媛过从甚密。我问她:
  “您认识玛格丽特·戈蒂埃吗?”
  回答又是“熟悉得很”。
  “她是个怎么样的姑娘?”
  “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她死了,我挺难过。”
  “她有没有一个叫阿尔芒·迪瓦尔的情人?”
  “一个金黄头发的高个儿吗?”
  “是啊!”
  “有这么个人。”
  “阿尔芒是个怎么样的人?”
  “一个年轻人,我相信他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儿钱和玛格丽特两人一起花光了,后来他不得不离开了她。据说他几乎为她发了疯。”
  “那么玛格丽特呢?”
  “她也非常爱他,大家一直这么说。不过这种爱就像那些姑娘们的爱一样,总不能向她们要求她们没法给的东西吧。”
  “后来阿尔芒怎么样了?”
  “我一无所知。我们跟他不熟。他和玛格丽特在乡下同居了五六个月。不过那是在乡下,她回到巴黎时,他就走了。”
  “以后您就没有看见过他吗?”
  “没有。”
  我也没有再看见过阿尔芒。我甚至在寻思,他来我家,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了玛格丽特刚才死去的消息而勾起了旧情,因此才格外悲伤。我思忖他也许早就把再来看我的诺言随同死者一起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对别人来说很可能如此,可是阿尔芒不会。他当时那种悲痛欲绝的声调是非常真诚的。因此我从这一个极端又想到了另外一个极端,我想阿尔芒一定是哀伤成疾,我得不到他的消息,是因为他病了,兴许已经死了。
  我不由自主地关心起这个年轻人来了。这种关心也许搀杂着某些私心,说不定在他这种痛苦下,我已揣测到有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也可能我正是因为急于想知道这个故事,所以才对阿尔芒的销声匿迹感到如此不安的。
  既然迪瓦尔先生没有再来看我,我就决意到他家里去。要找一个拜访他的借口并不难,可惜我不知道他的住址。我到处打听,但谁都没法告诉我。
  我就到昂坦街去打听。玛格丽特的看门人可能知道阿尔芒住在哪儿。看门人已经换了一个新的,他跟我一样不知道阿尔芒的住址。于是我就问戈蒂埃小姐葬在哪里。在蒙马特公墓。
  已经是四月份了,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坟墓不再像冬天时那样显得阴森凄凉了。总之,气候已经相当暖和,活着的人因此想起了死去的人,就到他们坟上去扫墓。我在去公墓的路上想着,我只要观察一下玛格丽特的坟墓,就可以看出阿尔芒是不是还在伤心,也许还会知道他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我走进公墓看守的房间,我问他在二月二十二日那天,是不是有一个名叫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女人葬在蒙马特公墓里。
  那个人翻阅一本厚厚的簿子,簿子上按号码顺序登记着所有来到这个最后归宿地的人的名字。接着他回答我说,二月二十二日中午,的确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女人在这里下葬。
  我请他叫人把我带到她的坟上去,因为在这个死人的城市里,就像在活人的城市里一样,街道纵横交错,如果没有人指引,很难辨清方向。看守叫来一个园丁,并关照他一些必要的事情。园丁插嘴说:“我知道,我知道……”接着转身对我说,“啊!那个坟墓好认得很!”
  “为什么呢?”我问他。
  “因为那上面的花和别的坟上的花完全不同。”
  “那个坟墓是您照管的吗?”
  “是的,是一个年轻人托我照管的。先生,但愿所有死者的亲属都能像他一样惦念死者就好了。”
  拐了几个弯以后,园丁站住了,对我说:
  “我们到了。”
  果然,一块方形花丛呈现在我眼前,如果没有一块刻着名字的白色大理石在那里作证的话,谁也认不出这是一个坟墓。
  这块大理石笔直地竖在那儿,一圆铁栅栏把这块买下的坟地围了起来,坟地上铺满了白色的茶花。
  “您觉得怎么样?”园丁问我。
  “美极了。”
  “只要有一朵茶花枯萎了,我就按照吩咐另换新的。”
  “那么是谁吩咐您的呢?”
  “一个年轻人,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哭得很伤心,大概是死者的老相好,因为那个女的好像不是个规矩人。据说她过去长得很标致。先生,您认得她吗?”
  “认得。”
  “跟那位先生一样吧,”园丁带着狡黠的微笑对我说。
  “不一样,我从来也没有跟她讲过话。”
  “而您倒来这里看她,那您心肠可真好!因为到这公墓里来看这个可怜的姑娘的可真是稀客呐!”
  “您是说从来没有人来过?”
  “除了那位年轻先生来过一次以外,没有别人来过。”
  “只来过一次?”
  “是的,先生。”
  “后来他没有来过吗?”
  “没有来过,但是他回来以后会来的。”
  “这么说他是出门去了?”
  “是的。”
  “您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我想他是到戈蒂埃小姐的姐姐那儿去了。”
  “他到那儿去干什么?”
  “他去请求玛格丽特的姐姐同意把死者挪个地方,他要把玛格丽特葬到别处去。”
  “为什么不让她葬在这儿呢?”
  “您知道,先生,人们对死人有种种看法。这种事,我们这些人每天都看得到。这块坟地的租用期才五年,而这个年轻人想要有一块永久性出让的、面积更大一点的坟地,最好是新区里的地。”
  “什么新区?”
  “就是现在正在出售的,靠左面的那些新坟地。如果这个公墓以前一直像现在那样管理,那么很可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了。但是要使一切都做得那么十全十美,那还差得远呢。
  再说人们又是那么可笑。”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有些人一直到了这里还要神气活现。就说这位戈蒂埃小姐,好像她生活有点儿放荡,请原谅我用了这个词。现在,这位可怜的小姐,她死了;而如今没有给人落下过什么话柄我们却天天在她们坟上浇花的女人不是同样有的是吗?但是,那些葬在她旁边的死者的亲属知道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后,亏他们想得出,说他们反对把她葬在这儿,还说这种女人应该像穷人一样,另外有个专门埋葬的地方。谁看见过这种事?我狠狠地把他们顶了回去:有些阔佬来看望他们死去的亲人,一年来不了四次,他们还自己带花束,看看都是些什么花!他们说要为死者哭泣,但却不肯花钱修理坟墓;他们在死者的墓碑上写得悲痛欲绝,却从未流过一滴眼泪,还要来跟他们亲属坟墓的邻居找麻烦。您信么?先生,我不认识这位小姐,我也不知道她做过些什么事,但是我喜欢她,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我关心她,我给她拿来的茶花价格公道,她是我偏爱的死人。先生,我们这些人没有办法,只能爱死人,因为我们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有时间去爱别的东西了。”
  我望着这个人,用不着我多作解释,一些读者就会懂得,在我听他讲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内心有多么激动。
  他可能也看出来了。因为他接着又说:
  “据说有些人为了这个姑娘倾家荡产,还说她有一些十分迷恋她的情人,嗨,当我想到竟然连买一朵花给她的人也没有,不免感到又是奇怪又是悲哀。不过,她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她总算还有一个坟墓吧,虽说只有一个人怀念她,这个人也已经替别人做了这些事。但是我们这里还有一些和她身世相同、年龄相仿的可怜的姑娘,她们被埋在公共墓地里。每当我听到她们可怜的尸体被扔进墓地的时候,我的心总像被撕碎了似地难受。只要她们一死,就谁也不管她们了。干我们这一行的,尤其是如果还有些良心的话,有时是快活不起来的唷。您说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是无能为力的啊!我有一个二十岁的美丽的大姑娘,每当有人送来一个和她一样年纪的女尸时,我就想到了她,不论送来的是一位阔小姐,还是一个流浪女,我都难免要动感情。
  “这些罗唆事您一定听厌烦了吧,再说您也不是来听这些故事的。他们要我带您到戈蒂埃小姐的坟上来,这儿就是,您还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您知不知道阿尔芒·迪瓦尔先生的住址?”我问这个园丁。
  “我知道,他住在……街,您看见这些花了吧,买这些花的钱我就是到那儿去收的。”
  “谢谢您,我的朋友。”
  我最后望了一眼这个铺满鲜花的坟墓,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念头,想探测一下坟墓有多深,好看看被丢在泥土里的那个漂亮的女人究竟怎么样了,然后,我心情忧郁地离开了玛格丽特的坟墓。
  “先生是不是想去拜访迪瓦尔先生?”走在我旁边的园丁接着说。
  “是的。”
  “我肯定他还没有回来,要不他早到这儿来了。”
  “那么您可以肯定他没有忘记玛格丽特吗?”
  “不但可以肯定,而且我可以打赌,他想替玛格丽特迁葬就是为了想再见她一面。”
  “这是怎么回事?”
  “上次他到公墓来时第一句话就是‘有什么办法可以再见到她呢?’这样的事除非迁葬才办得到。我把迁葬需要办的手续一一告诉了他,因为您知道,要替死人迁葬,必须先验明尸身,而这要得到死者家属的许可才能做,而且还要由警长来主持。迪瓦尔先生去找戈蒂埃小姐的姐姐就是为了征得她的同意。他一回来肯定会先到我们这儿来的。”
  我们走到了公墓的门口,我又一次谢了园丁,给了他几个零钱,就向他告诉我的那个地址走去。
  阿尔芒还没有回来。
  我在他家里留了话,请他回来以后就来看我,或者通知我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
  第二天早晨,我收到了迪瓦尔先生的一封信,他告诉我他已经回来了,请我到他家里去,还说他因为疲劳过度不能外出。
      我去看阿尔芒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
  他一看见我,就向我伸出滚烫的手。
  “您在发烧,”我对他说。
  “没事,只是路上赶得太急,感到疲劳罢了。”
  “您从玛格丽特姐姐家里回来吗?”
  “是啊,谁告诉您的?”
  “我已经知道了,您想办的事谈成了吗?”
  “谈成了,但是,谁告诉您我出门了?谁告诉您我出门去干什么的?”
  “公墓的园丁。”
  “您看到那座坟墓了吗?”
  我简直不敢回答,因为他讲这句话的声调说明他的心情还是非常痛苦,就像我上次看到他的时候一样。每当他自己的思想或者别人的谈话触及这个使他伤心的话题时,他那激动的心情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自持。
  因此我只是点点头,表示我已去过。
  “坟墓照管得很好吧?”阿尔芒接着说。
  两大滴泪珠顺着病人的脸颊滚落下来,他转过头去避开我,我装着没有看见,试着把话岔开,换一件别的事情谈谈。
  “您出门已经有三个星期了吧,”我对他说。
  阿尔芒用手擦擦眼睛,回答我说:“整整三个星期。”
  “您的旅程很长哪。”
  “啊,我并不是一直在路上,我病了两个星期,否则我早就回来了,可是我一到那里就发起烧来,只好呆在房间里。”
  “您病还没有完全好就回来啦。”
  “如果再在那儿多待上一个星期,没准我就要死在那儿了。”
  “不过现在您已经回来了,那就应该好好保重身体,您的朋友们会来看望您的。如果您同意的话,我就算是第一个来看您的朋友吧。”
  “再过两小时,我就要起床。”
  “那您太冒失啦!”
  “我一定得起来。”
  “您有什么急事要办?”
  “我必须到警长那儿去一次。”
  “为什么您不委托别人去办这件事呢?您亲自去办会加重您的病的。”
  “只有办了这件事才能治好我的病,我非要见她一面不可。从我知道她死了以后,尤其是看到她的坟墓以后,我再也睡不着了。我不能想象在我们分离的时候还那么年轻、那么漂亮的姑娘竟然已经不在人世。我一定要亲眼看见才能相信。我一定要看看天主把我这么心爱的人弄成了什么样子,也许这个使人恐惧的景象会治愈我那悲痛的思念之情。您陪我一起去,好不好?……如果您不太讨厌这类事的话。”
  “她姐姐对您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说,她听到有一个陌生人要买一块地替玛格丽特造一座坟墓,感到非常惊奇,她马上就同意了我的要求,在授权书上签了名。”
  “听我的话,等您病完全好了以后再去办这件迁葬的事吧。”
  “唉,请放心吧,我会好起来的。再说,如果我不趁现在有决心的时候,赶紧把这件事情办了,我可能会发疯的,办了这件事才能治愈我的痛苦。我向您发誓,只有在看一眼玛格丽特以后,我才会平静下来。这可能是发高烧时的渴念,不眠之夜的幻梦,谵妄发作时的反应;至于在看到她之后,我是不是会像朗塞①先生那样成为一个苦修士,那要等到以后再说了。”
  --------
  ①朗塞(1626—1700):年轻时生活放荡,在他的情妇蒙巴宗夫人死后,他就笃信宗教,成了一个苦修士。
  “这我懂得,”我对阿尔芒说,“愿为您效劳;您看到朱利·迪普拉没有?”
  “看见了。啊!就在我上次回来的那一天看见她的。”
  “她把玛格丽特留在她那儿的日记交给您了吗?”
  “这就是。”
  阿尔芒从枕头下面取出一卷纸,但立刻又把它放了回去。“这些日记里写的东西我都能背下来了,”他对我说,“三个星期以来,我每天都要把这些日记念上十来遍。您以后也可以看看,但要再过几天,等我稍微平静一些,等我能够把这些日记里面写的有关爱情和内心的表白都解释给您听时,您再看吧。
  “现在,我要请您办一件事。”
  “什么事?”
  “您有一辆车子停在下面吧?”
  “是啊。”
  “那么,能不能请您拿了我的护照到邮局去一次,问问有没有寄给我的留局待领的信件?我的父亲和妹妹给我的信一定都寄到巴黎来了,上次我离开巴黎的时候那么仓促,抽不出空在动身之前去打听一下。等您去邮局回来以后,我们再一起去把明天迁葬的事通知警长。”
  阿尔芒把护照交给我,我就到让-雅克-卢梭大街去了。
  那里有两封给迪瓦尔先生的信,我拿了就回来了。
  我回到他家里的时候,阿尔芒已经穿着整齐,准备出门了。
  “谢谢,”他接过信对我说,“是啊,”他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又接着说,“是啊,这是我父亲和我妹妹寄给我的。他们一定弄不懂我为什么没有回信。”
  他打开了信,几乎没有看,只是匆匆扫了一眼,每封信都有四页,一会儿他就把信折了起来。
  “我们走吧,”他对我说,“我明天再写回信。”
  我们到了警长那儿,阿尔芒把玛格丽特姐姐的委托书交给了他。
  警长收下委托书,换了一张给公墓看守人的通知书交给他;约定次日上午十点迁葬。我在事前一个小时去找阿尔芒,然后一起去公墓。
  我对参加这样一次迁葬也很感兴趣,老实说,我一夜都没睡好。
  连我的脑子里都是乱糟糟的,可想而知这一夜对阿尔芒来说是多么漫长啊!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我到了他的家里,他脸色苍白得吓人,但神态还算安详。
  他对我笑了笑,伸过手来。
  几支蜡烛都点完了,在出门之前,阿尔芒拿了一封写给他父亲的厚厚的信,他一定在信里倾诉了他夜里的感想。
  半个小时以后,我们到达蒙马特公墓。
  警长已经在等我们了。
  大家慢慢地向玛格丽特的坟墓走去,警长走在前面,阿尔芒和我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跟着。
  我觉得我同伴的胳膊在不停地抽搐,像是有一股寒流突然穿过他的全身。因此,我瞧瞧他,他也懂得了我目光的含义,对我微笑了一下。可是从他家里出来后,我们连一句话也不曾交谈过。
  快要走到坟前时,阿尔芒停了下来,抹了抹脸上豆大的汗珠。
  我也利用这个机会舒了一口气,因为我自己的心也好像给虎钳紧紧地钳住了似的。
  在这样痛苦的场合,难道还会有什么乐趣可言!我们来到坟前的时候,园丁已经把所有的花盆移开了,铁栅栏也搬开了,有两个人正在挖土。
  阿尔芒靠在一棵树上望着。
  仿佛他全部的生命都集中在他那两只眼睛里了。
  突然,一把鹤嘴锄触到了石头,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一听到这个声音,阿尔芒像遭到电击似的往后一缩,并使劲握住我的手,握得我手也痛了。
  一个掘墓人拿起一把巨大的铁铲,一点一点地清除墓穴里的积土;后来,墓穴里只剩下盖在棺材上面的石块,他就一块一块地往外扔。
  我一直在观察阿尔芒,时刻担心他那明显克制着的感情会把他压垮;但是他一直在望着,两眼发直,瞪得大大的,像疯子一样,只有从他微微颤抖的脸颊和双唇上才看得出他的神经正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之中。
  至于我呢,我能说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很后悔到这里来。
  棺材全部露出来以后,警长对掘墓的工人们说:
  “打开!”
  这些人就照办了,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一件事。
  棺材是橡木制的,他们开始旋取棺材盖上的螺钉,这些螺钉受了地下的潮气都锈住了。好不容易才把棺材打了开来,一股恶臭迎面扑来,尽管棺材四周都是芳香扑鼻的花草。
  “啊,天哪!天哪!”阿尔芒喃喃地说,脸色雪白。
  连掘墓人也向后退了。
  一块巨大的白色裹尸布裹着尸体,从外面可以看出尸体的轮廓。尸布的一端几乎完全烂掉了,露出了死者的一只脚。
  我差不多要晕过去了,就在我现在写到这几行的时候,这一幕景象似乎仍在眼前。
  “我们快一点吧。”警长说。
  两个工人中的一个动手拆开尸布,他抓住一头把尸布掀开,一下子露出了玛格丽特的脸庞。
  那模样看着实在怕人,说起来也使人不寒而栗。
  一对眼睛只剩下了两个窟窿,嘴唇烂掉了,雪白的牙齿咬得紧紧的,干枯而黑乎乎的长发贴在太阳穴上,稀稀拉拉地掩盖着深深凹陷下去的青灰色的面颊。不过,我还是能从这一张脸庞上认出我以前经常见到的那张白里透红、喜气洋洋的脸蛋。
  阿尔芒死死地盯着这张脸,嘴里咬着他掏出来的手帕。
  我仿佛有一只铁环紧箍在头上,眼前一片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我只能把我带在身边以防万一的一只嗅盐瓶打开,拼命地嗅着。
  正在我头晕目眩的时候,听到警长在跟迪瓦尔先生说:
  “认出来了吗?”
  “认出来了。”年轻人声音喑哑地回答说。
  “那就把棺材盖上搬走。”警长说。
  掘墓工人把裹尸布扔在死人的脸上,盖上棺盖,一人一头把棺材抬起,向指定的那个方向走去。
  阿尔芒木然不动,两眼凝视着这个已出空的墓穴;脸色就像刚才我们看见的死尸那样惨白……他似乎变成一块石头了。
  我知道在这个场面过去,支持着他的那种痛苦缓解以后,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我走近警长。
  “这位先生,”我指着阿尔芒对他说,“是不是还有必要留在这儿?”
  “不用了,”他对我说,“而且我还劝您把他带走,他好像不太舒服。”
  “走吧!”于是我挽着阿尔芒的胳膊,对他说。
  “什么?”他瞧着我说,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事情办完了,”我接着又说,“您现在该走了,我的朋友,您脸色发白,浑身冰凉,您这样激动是会送命的。”
  “您说得对,我们走吧,”他下意识地回答,但是一步也没有挪动。
  我只好抓住他的胳膊拉着他走。
  他像个孩子似的跟着走,嘴里不时地咕噜着:
  “您看到那双眼睛吗?”
  说着,他回过头去,好像那个幻觉在召唤他。
  他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地向前移动着。他的牙齿格格作响,双手冰凉,全身的神经都在剧烈地颤动。
  我跟他讲话,他一句也没有回答。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我带着走。
  我们在门口找到了车子,正是时候。
  他刚在车子里坐下,便抽搐得更厉害了,这是一次真正的全身痉挛。他怕我被吓着,就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喃喃地说: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想哭。”
  我听到他在喘粗气,他的眼睛充血,眼泪却流不出来。
  我让他闻了闻我刚才用过的嗅盐瓶。我们回到他家里时,看得出他还在哆嗦。
  仆人帮助我把他扶到床上躺下,我把房里的炉火生得旺旺的,又连忙去找我的医生,把刚才的经过告诉了他。
  他立刻就来了。
  阿尔芒脸色绯红,神志昏迷,结结巴巴地说着一些胡话,这些话里只有玛格丽特的名字才叫人听得清楚。
  医生检查过病人以后,我问医生说:“怎么样?”“是这样,算他运气,他得的是脑膜炎,不是什么别的病,天主饶恕我,我还以为他疯了呢!幸而他肉体上的病将压倒他精神上的病。一个月以后,兴许他两种病都能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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