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姑娘[十八]

蓝忧无泪

马儿举起前蹄，然后我就策马奔向小树林。在树林掩护下，我立即掏出手枪。在开阔地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就是墙垛上也是什么都没有。小雨还继续落在玉米地上。.我沿着砖墙催马急驰，在一条街道的拐角发现一顶破旧的棕桐帽。我立即就认出来了。这是蝎子的草帽。
原来是这样!这个乞丐竟想谋杀我。这个狗特务，告密者穆尼奥斯的同伙也仇恨我。看来不仅科尔内略和巴西略处在危险之中，现在连我这个仅想调查一下这个强盗在这一带活动情况的人，他们也不肯放过。我火冒三丈地奔驰于附近街道，向周围人家呼喊求援。我进入带有蝶黎围墙的畜栏，但是，连无鼻汉的一点踪影都没找到。我只得气急败坏地回到响水泉庄园。
我的伤并不重，只是擦破一点表皮。我不动声色地回到家中。除了告诉车夫伊雷内奥设些岗哨，并嘱咐他特别是对乞丐更要加倍提防外，我对谁也没讲。整整一夜我在梦吃中度过。第二天醒来后，俄立即告知姑母、霍维塔和保姆，我决定立即去向静思姑娘求婚。当看到她们三个人那股罕见的高兴劲儿，我竟以为她们快要发疯了呢。但是，我也应承认，当我想到终于去向静思姑娘表露爱慕深情时，我也按捺不住自己欣喜若狂的举止。
上午十时我服饰华丽带着菲德尔骑马出发了。我让他穿上科尔内略少年时曾用过的那套墨西哥民族服装。他以比火鸡还要高傲、对谁也不屑于搭理的那种神情，故意让阿马索柯马距发出声响地从响水泉庄园的雇工们面前走过。这个得意忘形的小伙子竟向我提出在奔赴惊鸟台庄园以前先在圣达克拉拉镇上兜上一圈。当然被我回绝了，让他乖乖地跟着我走。我们行进到大路尽头，乌云又使整个原野昏暗起来。这情景又使我记起昨天的暗算。
“菲德尔，”我对我的马夫说道，“因为我需要得到你的帮助和照顾，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但是，你得指天发誓，永远不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
他立刻指天发誓。然后我就把在镇外有人向我打黑枪的事告诉了他。
“如果你把这事讲出去，当心我把你赶出响水泉。“我威胁他说道。
对我这句话他当然不爱听，还提出抗议，但是，从这以后他确实是十分警惕了。对我的信任，他一方面感到自豪，但是，另一方面对可能会飞来的横祸也感到胆怯。所以他一直是目不转睛地环视着大路两旁和田野的四周。这弄得我也心神不宁。
我们在上次看到埃斯特万站岗的地方碰见庄园的另一个雇工。我十分赞赏巴西略的警惕性。我们总算来到山坡。一道阳光喜照房屋的墙壁。我认为这是我马到成功的吉祥之兆。
“当心你的烂舌头，”我提醒菲德尔说道。在庄园的庭院里，我的马夫那副神色给人家产
生一种无法描述的印象。突如其来的恐惧早已占据了我的心灵，我无暇顾及取笑菲德尔的那副洋洋自得的模样。静思姑娘在客厅迎接了我，并很高兴地收下我献给她的那束鲜花。就象天上浮云从她眼前掠过那样，她察觉到我手足无所措的狼狈样子。我还有些胆怯，也很拘束。时而觉得我过于讲究礼貌，时而觉得又过于随便。整整一个上午我未敢冒昧地提出求婚一事。
“我笨得象头驴，”当喊我们去吃饭时，我责备自己说。
在厨房我又重新打起精神来。三个女佣人还有那些残废人看来早已猜透我的此番来意，并希望好好庆贺一番似的。巴西略敬我一杯龙舌兰酒。我从他目光中看到十分兴奋的神情与支持、鼓励的愿望。饭后，风飒飒、雨潇潇，我们不能在果园里喝咖啡。我们就到接待室用咖啡。在步入接待室之前，我打算单独找巴西略谈谈。我把他领到走廊尽头，把蝎子曾向我开枪一事告诉他。巴西略气得满脸通红。
“长官，看来很有必要找到这个狗杂种，并且干掉他。“
“我所以告诉您这件事并非是让您去惩办蝎子，而是告诉您在庄园附近别放松戒备。“
其实上述谈话只不过是我的借口。我只是想借此机会，通过巴西略试探、了解静思姑娘对我的态度如何，所以我又慑濡地说下去:
“巴西略，如果我向你家小姐求婚，她是不是会拒绝我?“
巴西略听罢此言，乐得连眼珠都跳起舞来。
“长官，您就大胆地去提吧。我只能告诉您一件事:我敢担保她爱您。“
我离开了巴西略，心花怒放地走进接待室。我的心情无法平静，我坐在静思姑娘的对面，先与她谈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是，我越来越被她那绝色惊世的容貌以及流露在她容貌生的一种哀伤的神情所陶醉。我立即低下头向她倾诉了埋在心田里的情思。
静思姑娘面部毫无表情地倾听着。等我讲完后，她把目光转向窗外的田野。我等待着她。看得出她内心非常痛苦。我一直等着她把脸转向我。她带着痛苦的表情凝视着我。
“罗伯托，您向我求爱，这使我极其痛苦，，她压低声音，但是口气十分坚定地说，“我不应该谈恋爱，我也永远不该结婚。“
“您不应该谈恋爱?”我带着极大的痛苦问道。
“我永远不结婚。我本应抛绝尘世。有些可怕的事情，已经使我脱离世俗生涯，迟早它会使我进修道院度此余生的。“
“我已经知道您所说的那些可怕的事情指的是什么了。我觉得这些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而只不过是您自己过于看重它们罢了。役有理由让这些事情把咱们拆开。“
“罗伯托，请您原谅我，”她以一种很坚定的语调对我说。这种口气使我认为希望已成泡影。“我不应该结婚，我永远不成家。“
尽管过去我曾有过疑问，但是，我一直确信静思不至于会拒绝我的求婚。而现在，她竟毅然决然地回绝了。在这一回绝的背后，我掂量得出这个经过长期思考而下的不易更改的决心的分量。一切都完结了。静思她并不爱我。她不应该谈恋爱，她不结婚，最后将躲进修道院。我感到一阵头昏目眩。我也不知道是怎样离开接待室的，又是怎样让他们把马匹带过来的。
我看到雇工们悲戚的面颊，在他们面前我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情感。我只能重复着说静思姑娘谢绝了我的求婚。我冒着小雨惘然若失地踏上返回响水泉的路途。
从山坡处我回首瞻望。永别了!一切都让檬漆细雨把它冲刷掉吧。房屋消失在雨雾中。薄薄的一层雨水纱帐将山峦遮住。永别了。我不会再回到惊鸟台了，再也听不到静思的深沉的话语了。
菲德尔也是沉默不语，没精打采地紧紧跟随着我。我不清楚这段路程是怎么走下来的。我影影绰绰地只记得寂静的田野、阅无人烟的山道、贴着地皮飞翔的几只燕子。雨水落在我帽子上微微作响。马儿有节奏地跑着。夜幕逐渐覆盖住渡口，雨水伴随着悲哀的窃窃私语滚动而下。
当在响水泉庭院下马，看见一束束金黄色的灯光时，我的悲枪之情才略有减退。
“被拒绝了，”我告诉她们说。
本打算苦笑一下，但是，我的悲愁是如此之深，实在无法强作欢颜。
赫诺维娃拥抱了我，一句话也没说就把我领进姑母的卧室并让我坐下。
“等你喝杯咖啡和白兰地以后，再讲给我们听吧。“
我们静悄悄地坐等。火烧火燎的、难以忍受的苦痛郁结在我的胸口。姑母和霍维塔在一边低声谈话。远处摆着身着法衣、表情冷淡的圣像。喝过咖啡与白兰地以后，我的精神略有好转，可以回答她们的间题了。
“你别泄气，”姑母对我说，“静思姑娘会再考虑，会改变看法的。”
“姑妈，说实话，我还能对静思姑娘抱有一线希望吗?“
这位可怜的老太太也无言以对。我知道她也认为这件婚事办不成了。霍维塔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来宽慰我。只有保姆振作起精神来安慰我。
“你说静思姑娘已下定决心不结婚了。这话也有道理，“她对我说道，“虽然拒绝了你向她求爱，当。然，她下的这个决心也是坚决的，不是虚假的，但是，我总觉得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恰恰相反，只要你再耐心一点，事情会有变化。“
“保姆，再耐心一点?”
“确实是这样，要耐心。听我说，静思姑娘确实是下了决心不结婚的，但是，有件事情会使她改变决心。“
“你说的那件事情指的是什么?”
“现在我还不想告诉你，但是，过不了几夭你就会知道的。过去我太傻了。竟在我早已盼望的这件事来临之前，就先让你去向静思姑娘求婚了。静思姑娘所有的顾虑，什么决心做老小姐了，进修道院了，一个礼拜以后全都让它一风吹。“
“赫诺维娃，你还和我捉迷藏啊!不，够了，够了。别再云山雾罩了。别再跟我打哑谜了。保姆，我不能再等了。我是很爱静思的，但是，因为看不到一线希望，明天我就回墨西哥城去。“
“耐心点儿，耐心点儿。我告诉你，我所盼望的那件事就是莱德斯马神父和科尔内略下山。只有他俩才能使静思姑娘改变想法。“
“赫诺维娃.你说的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谁也改变不了她的想法。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不愿意再受罪了。“
我几乎没用晚餐。压抑的悲伤气氛笼罩着整个响水泉庄园。我彻夜未眠。东方刚一破晓，我就起床，打开窗户。雨仍在静静地落着。圣达克拉拉教堂已敲起做弥撒的钟声。回想往日每当听见清晨的钟声时心情都是十分愉快，而如今这钟声带给我的却是心如刀绞、‘痛苦万分。现在周围的一切都不同了。我觉得这块土地遗弃了我，钟声也变得陌生了，‘是敲给别人听的。阳光从雨中透过。我索然无味地看着茂密生长的、愁眉不展的、纤弱惧寒的小树丛。
这里的一切都在与我作对。我坐立不安地等着马车把我送到车站。
为了不使响水泉这三位老太太过于难过，在她们面前我尽力地抑制住自己，不让悲伤情感外露装成无所谓的样子。就这样地等到伊雷内奥通知我车已备好。出发前的告别是短促的，同时也是痛苦的。我不让菲德尔到车站送我，并急促地登上车子。
小马开始奔驰。当车子走过大门门洞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车子很快就走上大道。我最后一次向响水泉挥舞着手帕告别，向着也在摆动手帕的那三位妇女告别。
伊雷内奥有意避开穿行市镇，而是驱车驰向另外一条幽静的古道。我非常感激他的此番用心，使我免受奇异目光的注视与免遭不合时宜的道别之苦。当我们走上通向车站的大道时，车速减慢，因为马匹在淤泥中行进。
我沉默不语。我无意中感到初到这里与旋又离去时的情形何其相似。这一来一去都是在悲伤的气氛中。对我这个一直在城里生活的人来说。乡村与我格格不入，好象怀有敌意似的，那块土地不是我的土地，或者说我不是那块土地上的人。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寻觅苦痛。
自从我看到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圣达克拉拉教堂塔尖的那一瞬间起，在这不长的几个星期里我不是一直在忐忑不安的心情中度过的吗?事实上，我几乎没有丫时一刻求得安宁。初到的那几天也并不是令人愉快的。后来，自从在响水泉庄园庭院，在雷鸣电闪下看见静思姑娘之日起，在我周围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无情的，甚至还可以说是残酷的。
我的故乡把我也裹进它的相互敌对的火并中。我早已脱离宁静的生活，已经陷入不安与危险之中，生活在这些狂热、残忍的人们中间。他们是曾在平原与山地参加过战斗的、不易驯服的人们。我曾涉足于水流湍急的渡口，探访过那个让人诅咒的果园，亦曾见到过巴西略的那把闪闪发光、直逼咽喉的匕首，还遭受过无鼻乞丐的暗算。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啊!多么血腥、多么野蛮的土地啊[多么阴暗的土地啊，又是多么相互敌视的土地啊!难道这就是我曾想赖以为生的家乡?
马车行驶到一座古老的小桥时方摆脱使车身深陷的烂泥塘。河水业已涨满，空中清澈无尘，教堂屹立在一片青翠之中。我回头凝视着圣达克拉拉的高塔，看见它在远处紧紧相随。啊!我自言自语地说，圣达克拉拉德拉斯罗加斯，我永远也忘不了你。
我永远忘不了不管是烈日下还是雨水中的往返奔波与劳累，忘不了那崎岖的山路以及掠鸟台的房屋，我更忘不掉静思姑娘。使我产生炽热的爱慕的情慷的不正是她吗?有生以来我的心房还是第一次为这炽热的情思而跳动，在这以前对此是一无所知。是静思，她把我引向探险生涯，带到欢乐的节日，是她使我眼前展现出一幅陌生但又光明的前景。我爱她。但是，恰恰又是我爱着的静思姑娘拒绝了我的爱情，逼得我远离家乡。
从今以后，孤寂的生活又将与我为伍。首都在等待着我。那里的友谊、书籍、所有能使我愉快的事情都会减轻我从家乡带回去的痛苦。
“可是，也真稀奇，”我边看着来回摆动的小马的鬃毛，边自言自语道.“重新开始过去生涯的愿望，我怎么一点都没有呢?我已习惯过这种被强烈情感左右着的生活了。但是，算了吧！我不应往后看，我什么也别去回忆了。就是静思姑娘我也不要再去想她。“
这时，苦楚与忧伤占据了我的心。静思!我再也看不到你了。我又将变成懒散的单身汉，孑然一身出入于咖啡馆与剧院。我又将意志消沉地在琐事中度日，对任何事情得过且过，百无聊赖。失恋的人把奋斗与热情都置于脑后，可是，我怎么竟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放弃追求静思姑娘呢?为什么失恋、绝望的心情竟会这么快地蒙住我的眼睛呢?为什么手墩竟屈从于执拗的自尊心?为什么我竟不能正视坎坷不平的生活，而成为它的逃兵呢?
“停车!”我对伊雷内奥命令说。
马车在二个小溪旁停下来。我下了车，在白杨树下一条铺满腐烂残叶的小径上来回踱步。
白云缓慢地在天上飘移，云影使河水的颜色不断地变换。我能退却吗?我能放弃对她的追求吗?生活本身就是变幻无常的，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听到在岩石中的哗哗流水声。这山水将要流入咆哮的河流中，它将忘掉恬静的原野，从峻岭中流出。为了流向大海，在呐喊中为自_己开辟道路。可是，我呢?
我又登上马车，坐定后命令说:
“伊雷内奥，再把我送回响水泉。”
他高兴得跳起来，扬鞭驱车奔回圣达克拉拉德拉斯罗加斯。在我看来，这时的原野已无敌意。它还是我的，或者说，我仍然属于它。在我耳边嗡嗡作响的风在奏着一首暴风雨之歌。快!小马飞跃水坑。车轮滚滚，车身不断地颤动。一个骑马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挡住去路。
“巴西略!”这位管家脱帽，彬彬有礼地向我致意。“长官，怎么啦?您不打算走了吗?”
“巴西略，不走了。可是您到这儿来有何贵干?”
“当我得知您走了的消息，”他回答道，“我都不敢相信。我就在远处紧紧跟随。可是当我看见您又返回来时，我情不自禁地喊出‘这才是我的长官呢!‘那么.好，现在我就回惊鸟台，但是，在我回去以前，我还得对您说一句:您别泄气。，
“我不会泄气的。”他摇晃了一下帽子，双脚刺马飞奔而去。“他简直都要疯了，”我兴高采烈地喊起来。
当车子在响水泉庄园庭院里停下来时，那里的人们个个欣喜若狂，连苏尔丹也跑过来对着马车狂吠。姑母、霍维塔和保姆都跑过来与我拥抱，而在她们的背后，则是科尔内略。
“你在这儿!”我说，“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我来促进你和静思姑娘的婚事的，”他回答道。
“你看这事有可能吗?”我兴奋地问道:，
“科尔内略，还有莱德斯马神父，他们两个人会说服静思姑娘的。“赫诺维娃边把我带到客厅边对我说道。
“我觉得这样做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我说，
“可是，我得坦率地说一句，尽管我很希望他们帮助我说服静思姑娘跟我结婚，但是，千万不要把我弄成一个专爱奉承别人的人。“
“问题是她一直在爱着你，”我姑母回答说，“之所以弄成现在这种僵局，那是因为过去的一些事情一直在纠缠着她。“
“我认为这就是症结所在，”科尔内略同意道，“喂，表弟，我去问问静思她对你的感情究竟怎么样。她会对我说实话的。如果她并不爱你，那就一刀两断。你就回你的墨西哥城，我呢，还回红石口。但是，如果她真爱你的话，莱德斯马神父和我，我们两个人负责打消她的顾虑。“
“噢!我知道她是爱我的，”我肯定地说，“她爱我，表兄，这是不容置疑的。“
“要是这样，你就大可放心了。”
赫诺维娃给我们送来几杯酒，我们为早日听到佳音干了杯。这时我脸上的愁云早已消散。
“为此事专程而来的那位神父，现在他在哪儿?”我间道。
“他去教堂了，”科尔内略回答道，“他到圣达克拉拉圣像前祈祷去了，午饭时才回来。对他的举止风度你一定不要流露出任何诧异的神情。他是位伟大的神父。过去我也估计到你会在这个间题上遇到困难。但是，在没弄清楚这位神父是否也会来的情况下，我是不会轻易下山到响水泉的，所以我一直等着神父到我的营地。“
在等候神父从镇上回来的同时，我陪着科尔内略到卡尔瓦里奥式的小花园里散步，并警告他要提防蝎子。
“他想杀你?”表哥间道，“但是，干吗他要杀你呢?“
“他想杀人灭口。因为我在镇上把他给认出来了。“
科尔内略在桃树下走了几步，然后对我说:
“这个蝎子，对你来说，比你想象的还要危险上好几倍。我们要不惜用任何手段让他离开这儿。这么做非常必要。“
“表哥，我很不喜欢这句:不惜用任何手段。我请求你千万别用你们过去的那套办法。“
“我可以用文明的办法，”他答应我说。“如果抓到他，我要把他关押一个阶段。你应该与静思姑娘结婚并把她带回墨西哥城去。现在咱们去看看神父回来了没有?“
我们回到房间，但是，神父直到正午方归。在这以前我不认识他，他的苦行僧形象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位大名鼎鼎的神父，一个时期曾名震内地平原。在他那清瘦的面庞上有着一只鹰钩鼻，同样也有着鹰一般的目光。从他那对眼睛里射出一股坚定的、咄咄逼人的、冷若冰霜的光芒。对所有与他交谈者的灵魂深处他都能一目了然。
他那微微突出的前额表明他意志刚强。他宁愿在平原与山区流亡，也不愿去谈判讲和，因为他认为和谈便意味着忍辱负重。他嘴巴扁平。一件破旧有补丁的会服遮住骨瘦如柴的躯体。他从不愿意换掉这件破旧的会服。刚才他还穿着它在圣达克拉拉村镇出入，以示对政府的抗议。
他的问候并不使人感到亲切。
“您就是那位向静思姑娘求婚的吗?”他审视着我问道。
我有些胆怯并低下了头。
“我认为您与静思的婚事并不门当户对啊，”他继续说道。
“神父，我觉得您说得对。”
“假如您刚才说的话真是由衷之言，那么您早就不会在这儿了。“
“神父，”赫诺维娃怯生生地插了一句，“我们为了等您回来用饭，到现在我们大家还没吃饭呢。“
“怎么能这样做呢。既然如此，那么现在就去吃饭。“
我们向饭厅走去。在餐桌上神父作了谢主赐福的祈祷。我曾陪同代理主教一道用膳，所以我知道他是怎样用餐的，而莱德斯马的节制程度使我大吃一惊，他仅喝水和吃那盘豆。最后，当女仆收拾餐桌时，神父点燃一支黑色烟卷，并对我的为人发表了他的看法。对此我极为不满。
“坦率地说，我认为您不是静思姑娘的合适伴侣。她有一个高尚的灵魂，而您呢，我觉得您已过惯追求乐趣的无味生活。“
“不能强求所有的人都过着同样的生活，”我的脸羞得比西红柿还红，争辩说道。
“可是，那些为一个伟大而高尚事业的胜利而生活的人才有价值，而我觉得您对此缺乏热情。“
“他是7月15日那天唯一敢于探视伯爵果园的人，“科尔内略插了一句。
“这有什么了不起?我曾多次出入这个幸运的果园，但是，我只看到白骨与毒蛇。对了，我觉得您对此缺乏热情。我们这些基督派在您眼里是一群罪犯。可是我们不允许有人阻挠我们布道。当然，我没在这儿谈您怎么才能与静思谈恋爱。长春藤，它能与高傲的圣栋树相比吗?“
“但是，它可以和圣栋树联在一块儿，并且可以和圣栋树生活得很和睦、幸福。“听到把我譬喻为长春藤，我多少有点不高兴，因而反驳说道。
“语言上的巨人不一定永远是行动上的巨人。据赫诺维娃太太说，静思姑娘拒绝了您求婚。老实讲，这也是我意料中的事。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因方特小姐并没有下定决心听从我劝她进西班牙修道院的忠告。“
“怎么能进修道院去!”我不同意地说。
“目前这是她唯一应该去的地方。结婚本来就是件难以预料的险事。何况对因方特小姐来说，更是如此。“
“神父，她是爱我的。”
“可是，她又拒绝了你。”
“她之所以拒绝我，是由于在她精神上还有些顾虑。我知道她是想为她的哥哥伸张正义的，但是，她遭受到比这个还要严重的另一个打击，就是说，出卖因方特将军的那个可怜虫，竟被一个可怕的女人……”
由于科尔内略在场，我说不下去了。
“表弟，我替你把话讲完，”他微笑着说道，“还有象科尔内略这样的毫无怜悯之心的人竟允许别人活生生地挖掉那个人的眼珠。“
“原谅我，”我请求道，“实际上，这只是我的一孔之见。眼看着那个人遭到不幸而不加以搭救，这样你就犯了一个大罪。而女将军的罪孽则就更加深重了。她根本就不应该容忍她的部下干出这种暴行。“
“您看看我这块伤疤，”莱德斯马神父指着他的鬓角对我说。“这就是他们恩赐给我的子弹伤疤。他们就以我做弥撒为罪名判处我以死刑，在塞拉亚执行枪决的。“
“神父，这些使我更加憎恨内战。内战，它一直把我们这些墨西哥人变成残暴的禽兽。我诅咒这种兄弟姐妹之间的互相残杀的阅墙之争。不管是爱国主义的战争还是圣战，我认为都没有必要。但是，这并不是我们要涉及的间题。现在我想肯定的是，静思姑娘她是爱我的。“
“究竟是不是这样，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的。让我去劝说静思同意嫁给一个对我们事业漠不关心的人，我对这件事并不是十分热衷的。我宁肯替一个共产党员向她求婚，换句话说，就是替一位有党派的人、有组织的人求婚，也不愿意替您，这位旗帜不鲜明的无党派人士求情。但是，不管怎么说，总之，我都会公正处理的。明天我就和科尔内略一道去惊鸟台庄园。如果静思确实犯了对您产生感情的错误的话，如果只不过是一些不必要的顾虑妨碍她接受您的求婚的话，您尽管放心，我去打消她的这些顾虑。“
尽管他的这一席话很不爱听，但是，我还真想过去拥抱一下这位刻板的神父。整个下午的其他时间里，我们就没有再谈起静思。我们只是在小客厅闲现了些其他事情。赫诺维娃给我们送来咖啡。我发现响水泉周围岗哨密布，原来是科尔内略安排的。当想到蝎子再也不能轻而易举地干坏事时，就好象自己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晚饭前神父作念珠祷告，雇工们都来听神父布道。场面十分庄严。一支蜡烛的微弱光线照射着摆在一张普通桌子上的白玉耶稣像。整个房间其他角落都处在昏暗中。当我处在如此虔诚的狂热信徒(几乎都是基督派)中时，我觉得自己犹如处身于另外一个世界。毫无疑问，在战争年代里，他们只能在黑暗中，在秘密场所举行宗教仪式。神父在为为捍卫事业而牺牲的人作祷告。当请求上帝赐予恩惠给他们时，他的声调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十分感人。
“一切都会变好的，”在我回到房间时，我对自己说。“只要静思姑娘一委身于我，我就把她带走，远离这种狂热的迷信，远离这种撕裂发肤、窒息难忍的气氛。“
次日清晨，当我走到院子时，有人叫我进大厅去听莱德斯马神父布道。
“现在，”他布完道之后对我说道，“我就要去办理情愿为别人效劳而不愿为您效劳的事情了。“
我无言以对。很快就用过早餐，神父和科尔内略骑马冒着寒气料峭的小雨向惊鸟台庄园驰去。我周身发热，坐立不安。整整一天我都是在卡尔瓦里奥式的小花园与大道间的小径上踱来踱去中度过的。这一天我食欲不振，心情烦躁，语无伦次，思想混乱。正午时刻，雷电交加，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我觉得这对我简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因为这场雨水意味着河水暴涨，淹没渡口，神父与科尔内略也就无法当天返回。杂乱无章的种种猜测又一股脑儿地涌入我的脑海。黄昏时刻，我听见马匹进入庭院，便从客厅里跑出去，冲向科尔内略。
“结果如何?结果如何?”科尔内略热烈地抱住我。
“表弟，我们胜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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